2020年8月4日,儲存在貝魯特港口的2570噸硝酸銨發生爆炸,造成至少218人死亡、7000人受傷、30萬餘人無家可歸;年輕黎巴嫩導演穆尼亞·阿克(Mounia Akl )正在籌備的長片《黎巴嫩的布拉瓦海岸》(Costa Brava, Lebanon,2021年)的團隊當時身處爆炸中心附近,一行人僥倖逃生。隨後,黎巴嫩各地民眾自發前往貝魯特,一同清理爆炸重創後的城市、電影拍攝團隊面對的災後創傷、全國食物價格高速上漲、不斷惡化的金融危機,以及每個人在心中提出的存在主義問題,這些都成為導演西里爾·阿里斯(Cyril Aris)的紀錄長片《在火山邊緣跳舞》(Dancing on the Edge of a Volcano)的背景——電影在卡羅維發利國際電影節水晶球競賽單元首映。
電影中的電影《黎巴嫩的布拉瓦海岸》的拍攝過程中被一連串看似無休止的不幸所包圍,從開拍前的籌備到殺青後的後製,都徘徊在全員崩潰的邊緣。男主角薩萊·巴克里(Saleh Bakri)因持有巴勒斯坦護照而被扣留在貝魯特機場,爆炸發生後突如其來的洪水沖毀了他們前往主要場景的道路,黎巴嫩鎊在2019年金融風暴後持續貶值了超過90%,也因此,政府無力支付燃料進口費用、導致大面積電力短缺、每天只有幾小時的供電時間,後製團隊被迫只能在這幾小時內工作,也設定了鬧鐘,在預計停電時間前大聲提醒他們完成存檔。而且,電影最初的製作資金隨著貨幣貶值而不斷減少,所以他們不得不尋求更多的資金支持。在這場難以分辨出人禍和天災的重重漩渦中,電影團隊堅持著一種近乎自我催眠的信念:悲劇的累積下會產生非凡的結果。與此同時,全球仍在處於一波未平、一波未起的疫情控制之中。
《在火山邊緣跳舞》的製片人之一Myriam Sassine也是《黎巴嫩的布拉瓦海岸》的製片人,而《黎巴嫩的布拉瓦海岸》的剪輯是《在火山邊緣跳舞》的導演西里爾·阿里斯,《黎巴嫩的布拉瓦海岸》的導演穆尼亞·阿克與西里爾·阿里斯也共同創作了後者的《總統來訪》(The President’s Visit,2017年)等影片的劇本。他們千絲萬縷的工作和友情關係讓西里爾·阿里斯可以全程從電影拍攝團隊的內部視角一起同思同感,也同時保留了局外人的客觀觀察。這部紀錄片以馬倫·巴格達迪(Maroun Bagdadi)的《私語》(Whispers,1980 年)的片段作為開頭和結尾;《私語》講述了一名詩人穿梭在像徵著逝去時代的各個地方,藉由昔日廢墟與今日廢墟的對比交織成為《在火山邊緣跳舞》的底色,亦即歷史周而復始的悲劇性。儘管西里爾·阿里斯自始至終都在鏡頭之外,可是他的手持式攝影離紀錄片主角貼得很近,有著微妙而易感的緊迫感,偶爾也會成為鏡頭前主角直接交談的對象。
西里爾·阿里斯選擇在一場幾乎史無前例的災難之後拿起攝影機,提出了電影人心中的存在主義式問題:面對無法控制的災難性力量時,電影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?電影能夠為這個國家做些什麼?這不僅也是穆尼亞·阿克和Myriam Sassine拍攝《黎巴嫩的布拉瓦海岸》時的詰問,也是在黎巴嫩街頭抗議和示威的年輕一代的心中所想。西里爾·阿里斯自己用這部紀錄片試圖回答這個問題,通過記錄電影團隊在災難發生後的經歷,反映了這個國家的混亂、腐敗、這座在危機中掙扎的城市,以及人民種種草根互助的頑強精神。他在卡羅維發利國際電影節坦誠暢談了拍攝這部電影的心路歷程。
陳韻華(以下簡稱“YC”):你是如何認識《黎巴嫩的布拉瓦海岸》劇組的,又是如何決定將他們的電影製作過程拍攝成紀錄片的呢?
西里爾·阿里斯(以下簡稱“CA”):我在很久以前就認識了這個電影團隊,因為我們一起工作過。我和穆尼亞·阿克已經合作了十多年,我們從2010年就開始合作、共同執導,後來我們很快走上了各自不同的道路,但我們一直進行很多合作,我們會共同撰寫劇本,我也會剪輯她的電影,有時我當她的製片、她剪輯我的電影,我們幾乎在彼此的每個電影項目中都有合作。而攝影師喬·薩阿德(Joe Saad),我和他已經合作了七年,我所有的電影項目都是和他一起完成的;製片人Myriam Sassine和我一起合作過幾個項目。因此,我跟他們很熟,他們不僅是我的工作夥伴,也是我的好朋友。我原本無意拍攝與他們的電影製作有關的任何東西,但當爆炸發生時,我本能地舉起攝像機,試圖記錄下發生的一切。例如,在爆炸發生後的幾天內,所有黎巴嫩居民基本上都來到了貝魯特,這給了我很大啟發,他們帶著掃帚而來,主動開始清理爆炸後的貝魯特,大家都懷著重建城市的願望,而這一切都是人們自發的行動,而不是由政府組織的。我很想記錄下那一刻,記錄下在毀滅中創造和重建的過程。但隨後,我開始問自己,作為一名電影人、藝術家和黎巴嫩人,我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呢?我對電影在這樣的背景下究竟扮演什麼角色充滿疑問。然後我看到穆尼亞、Myriam和他們的團隊,他們已經進入了前期製作階段,正在考慮經歷了爆炸之後是否要如期繼續拍攝,他們也在問自己在這裡的角色是什麼:是停止、戰鬥、抵抗,還是努力創造?這就是創造與毀滅的關係。我覺得這個電影團隊的小故事實際上在講述一個更大的故事,那就是,所有黎巴嫩人都在努力以一種非常有機的方式重建貝魯特。我想,如果我跟著這個團隊,我就可以有這樣的電影敘事:他們會成功還是會失敗呢?他們正面臨什麼樣的阻礙?這幾乎就像是一部劇情片的結構一樣,包含了所有的故事元素。通過拍攝他們的故事,我可以探索貝魯特大環境的宏觀故事、貝魯特所經歷的一切、黎巴嫩的螺旋式下沈,也可以同時思索藝術的作用是什麼、藝術最終會產生什麼影響等問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