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假美猴王這段故事中,孫悟空遇到了一個跟他完全勢均力敵的對手——假孫猴,也就是六耳獼猴。
這個妖怪雖然不是最厲害的,卻是最難分辨的,以至於師父唐僧、南海觀音、玉帝和天兵天將、
十殿閻羅,居然都分不出誰真誰假,李天王的照妖鏡失靈,觀世音的妙觀察也失效,最後還是如來佛祖說破了假猴子是六耳獼猴的真相。
如果還記得這段故事的細節,其實世上不是只有如來佛祖認得誰是假猴子,還有另外一個能認出它真面目的人物,不,動物,那就是地藏王菩薩的坐騎——諦聽。
當悟空和假猴王鬧到陰曹地府時,看閻羅王分不出真假,兩隻猴子剛要走,地藏王卻主動將它們留下,說讓自己的坐騎諦聽獸幫著分辨一下。這諦聽獸還真有點特別之處,就是分判天地間萬物有一手:
原來那諦聽是地藏菩薩經案下伏的一個獸名。他若伏在地下,一霎時,將四大部洲山川社稷、洞天福地之間,蠃蟲鱗蟲毛蟲羽蟲昆蟲,天仙地仙神仙人仙鬼仙可以顧鑒善惡,察聽賢愚。
諦聽還真就分出來誰真誰假,可是它卻不敢說。
諦聽悄悄告訴地藏菩薩,幽冥之神沒有一個是二人的對手,說出來反而會招惹麻煩。還是讓他們去佛祖那裡做個了斷。
因為諦聽沒有揭開謎底,二猴才打上西天找到佛祖,佛祖指出六耳獼猴之後,孫悟空將其打死。
那麼,這個諦聽又是何許模樣,何許來歷呢?《西遊記》中卻沒有細表。
一些熟悉佛教知識的朋友應該知道,諦聽的出身是一隻神奇的白犬。它本是新羅(今朝鮮半島)一個名叫金喬覺王子的護衛犬,原名為「善聽」。
唐開元末,新羅一個叫金喬覺法號地藏的僧人渡海來華,在安徽九子山(即九華山)中獨自苦行修持。
貞元十年(794),金地藏圓寂(去世),他在一個石函跏趺而坐,三年後體貌依然栩栩如生。
僧眾認為是地藏菩薩顯現,因此建肉身塔(即地藏塔)供奉。從此,九華山成為地藏菩薩(也稱地藏王菩薩)的道場,至今香火不絕。
傳說,金喬覺來九華山時身邊有一隻白犬「善聽」始終跟隨,後來這隻犬也成為他這位地藏菩薩的神獸——諦聽。
諦聽的形象是虎頭、獨角、犬耳、龍身、獅尾、麒麟足。現在九華山還有一件文物,是清代留下的諦聽獸。下圖是九華山景區的諦聽獸雕像,應為文物的仿製和放大像。
我們已經在現實中找到了諦聽的「真身」,弄清了《西遊記》中語焉不詳的形象問題。可是,我不禁還想再問:
諦聽的非常特殊的怪獸形象是怎麼形成的?
為什麼偏偏是它有著分辨世間萬物真偽的能力?
先來看中國本土「土生土長」的一種怪獸——獬豸。
在故宮博物院中有一個看著像麒麟的怪獸,它就是獬豸。同時,在明清兩代的官服補子中也能看到獬豸圖案。
明代為風憲官所穿官服,清代是御史和按察使所穿官服,都是專門負責監察風紀、掌管法紀的官職,相當於現代的監察機關一類。
此外,在古代高等級的建築物屋脊上也能看到獬豸的身影。
圖中紅色方框中的為獬豸,放大後如圖:
紅色方形內的為獬豸
屋脊獸的獬豸
漢楊孚《異物志》:「東北荒中有獸,名獬豸,一角,性忠,見人斗則觸不直者,聞人論則咋不正者。」
這是說,在東北大荒之中有一種叫做獬豸的怪獸,只有一隻角,性情忠誠,如果見到有人爭鬥就用獨角撞那個犯錯的人,見到人爭執就會咬那個不對的人。
在這本散佚不全的書中,並沒有詳細描述獬豸具體長什麼樣子,只強調了它最突出的特點:一隻角。簡單說,這就是中國的獨角獸。
西漢獬豸玉佩
獬豸大致的樣子,還是能在一些文物和古籍中找到,多有差異,唯一不變的特徵是頭上長有獨角。
故宮博物院的銅獬豸與傳說中的麒麟很相似,而屋頂的獬豸又有些像狗的形狀。除此之外,還有說近似羊或鹿的,文物中也有近似龍、牛、馬等形象的。如:
《後漢書·輿服志》:「獬豸,神羊,能別曲直。」
《論衡 ·是應》:「皋陶治獄 ,其罪疑者 ,令羊觸之。有罪則觸 ,無罪則不觸。斯蓋天生一角聖獸 ,助獄為驗 。」
《文選》郭璞註:「獬豸,似鹿而一角。人君刑罰得中,則生於朝廷,主觸不直者。」
「豸」又可寫作「廌」(zhì),又與「法」的異體古字「灋」(fǎ)同源。
所以,法的一個含義就是廌,即獬豸,指一種是主持公平正義的神獸。故此,法才是人間公平正義的標準,其最終含義是神話和先驗的。所以,獬豸歸根到底是一種負責執法的神獸,是法庭、監獄這些地方的「吉祥物」。
《宋書·符瑞志》:「獬豸知曲直,獄訟平則至。」
古時,執法者佩戴的冠帽即稱作「獬豸冠」。傳說春秋時代,楚王曾經捕獲了一隻獬豸,按照它的形象製成了一種特別樣式的帽子,又稱為「法冠」。
《淮南子·主術訓》:「楚文王好服獬冠,楚國效之。」
《後漢書·輿服志》:「一曰柱後。高五寸,以纚為展筒,鐵柱卷,執法者服之,侍御史、廷尉正監平也。或謂之獬豸冠。獬豸,神羊,能別曲直,楚王嘗獲之,故以為冠。」
獬豸冠
可能有讀者已發現,諦聽居然獬豸如此相像。獬豸是獨角,諦聽也是獨角,獬豸最擅長分辨真假善惡,諦聽也如是。兩種怪獸的樣子,除了都有一隻獨角之外,也都類似於麒麟的樣子。簡直是如出一轍。
是的,有學人已指出,諦聽和獬豸同源。(筆者在吳荻先生的評書《西遊記》中聽到過這個觀點,不敢自專,特此標明。)
其實還有一些問題:佛教諦聽獸為什麼會和中國本土傳說獬豸的樣子近似呢?
我以為,這正是漢傳佛教的特點,它始終不斷與中國本土文化相結合,這個小小的諦聽獸即也反映了這一點。
諦聽,本是一個佛教詞語,指「一心聽取,思維義理」。凡真實不虛之事物謂之「諦」,比如我們常說的「真諦」、「妙諦」都是從佛教用語而來。
諦聽,即指聆聽而得到真實準確之理。故此可以看出,諦聽獸相當於執行佛法裁判權的神獸。
那麼,諦聽又為什麼偏偏是地藏王菩薩的坐騎呢?
根據佛經記載,地藏菩薩,安忍不動如大地,靜慮深密如秘藏,故名地藏。此菩薩在釋尊滅度以後,彌勒未生以前,擔負救度眾生的重任。而且常住地獄拔苦,因有「地獄未空,誓不成佛」之願,故以大願著稱。
但是在傳統佛教經典中,並沒有記載地藏菩薩有神獸或坐騎名為諦聽。這一切均始於金喬覺(金地藏)成為地藏菩薩的化身時開始。
金喬覺被視為地藏菩薩的化身在唐以後,起初只是出於民間傳說,明天啟年間諸生劉城在《游九華 記》中寫道:
「宋人有言,新羅王子金地藏非佛國地藏王也,按之九華碑版亦然。 」
可見,在宋朝就已經出現了金喬覺為地藏菩薩應世的說法,並且還有不贊同的聲音,但是這個說法最終得到廣泛認可,成為一個主流之說。
佛教的四大菩薩觀音、普賢、文殊、地藏,地藏菩薩也因為這個說法成為唯一一個在人世間有具體化身的菩薩。
正是伴隨著地藏菩薩佛教事跡的本土化、具象化,作為佛教觀念的「諦聽」,也隨之具象化為一隻白犬,進而又「進化」為一隻神獸的樣子,而這隻神獸其實就取材於中國本土的神話形象——獬豸。
原來,諦聽獸的誕生,完全是佛教觀念不斷本土化的產物。可以說諦聽的誕生相當「完美」,它既是對佛教教義具體發揮,同時又與中國傳統觀念並行不悖。
最後還有一個問題,為什麼《西遊記》中的「諦聽獸」知道了真相,卻沒有像傳統的獬豸那樣,立即去撞擊、撕咬假的錯的一方,即假悟空,而是閉口不言呢?
且看這段原文中這段描述:
地藏道:「似這般怎生祛除?」諦聽言:「佛法無邊。」地藏早已省悟,即對行者道:
「你兩個形容如一,神通無二,若要辨明,須到雷音寺釋迦如來那裡,方得明白。」兩個一齊嚷道:「說的是!說的是!我和你西天佛祖之前折辨去!」
這正是佛理的展現,佛法中有心悟之法門,有不可說之妙理,更有「不二法門」之說,所以諦聽獸是以「聽」為主,心裡明白,嘴上卻不言,只以一句「佛法無邊」為心傳。
由此可見,諦聽獸由獬豸而來,但終歸已是「佛門中獸」,所以它的象徵意義還是以佛教觀念為是。
參考書目:《從金喬覺到地藏王》,《獬豸:圖像象徵的來源與意義》等。
圖片來自網絡,感謝原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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